中国文化里的夏天(上)
来源:钱念孙 2025-05-31 09:04:12 责编:奚正喜 桑士宣 朱磊

由春天步入初夏,仿佛乘坐高铁,自己在舒适的车厢里寸步未动,但飞奔列车的窗外,不经意间已向你展示另外一番风景。这让我想到宋代诗人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此诗说,尚在“不知春去”之际,便有“方觉夏深”的感觉,似也表明,春夏时令的更替多半蹑手蹑脚,掩人耳目,常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改季换装。

翻开异彩纷呈的中国文艺史,你或许会有种感觉,尽管历代文人墨客对春夏秋冬四季都有描绘,但和其他季节相比,表现夏天的作品明显较少。

不过,文艺创作向来不只是看重数量,还十分注重质量,讲究“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李方膺《梅花》)。不妨从中国文化中吟咏和表现夏天的芬芳百卉里,拈出几枝让人怦然心动的琪花瑶草,或普通的小花小草,在“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观照和欣赏中,跨入中国人精神世界那气象万千的宝殿,窥探其博大与深邃、丰富与精微……

苦夏

作为一年四季中的第二个季节,夏天最显著的气候特征,便是气温高,时有暴雨,大自然进入旺盛生长期。明代高濂《遵生八笺·夏卷》云“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描绘了夏日炎炎,天地之气交汇,万物繁茂生长,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

夏日阳光充足,有益于植物生长,但炎热酷暑,也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艰难与困苦。早在近三千年前的西周晚期,我们的先民对此便有深切的感受。《诗经·小雅·四月》开篇“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就是咏叹炎炎夏日之下,迁徙跋涉备受高温煎熬之苦。

唐代诗人李绅脍炙人口的《悯农》,将夏日农夫辛苦劳作的画面,勾勒得简明而动人: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烈日当空的正午,大地如火炉般热气腾腾,农夫忍受炽烈骄阳和地蒸热浪的上下烘烤,依然弯腰在田地里劳动。“汗滴禾下土”的特写镜头,甚至让我们感受到那大滴大滴的汗珠,坠落在灼热土地上发出的吱吱声,冒出一缕缕的白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乃农民血汗浇灌的结果,因而诗人发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喟叹,振聋发聩。这既是对一切不知稼穑艰难者的告诫,更在千载之下给人爱惜粮食的警策。

白居易的佳作《观刈麦》,虽也有“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描写,但旁观者同情意味比较明显,不像李绅在同情和悲悯农夫艰苦劳作的同时,还表达对农民创造力和劳动果实的尊重与珍惜,隐含和包蕴着一份对劳动人民深深的敬意及感恩之情,在悯农的吟叹中透显出悲剧的崇高感。如此思想艺术境界,在古典诗词的悯农诗中,实属凤毛麟角。

说到盛夏炎日对农事艰辛的影响,不能不提《水浒传》第十六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里,扮作挑酒夫的梁山好汉白胜,在烈日下一边擦汗,一边高声吟唱的诗作: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此诗乃宋元时期无名氏所作,能被大才子施耐庵在心爱的作品中引用,足以说明这一不见经传的民歌有其独到价值。该诗前两句先声夺人,从天空写到大地:天上烈日当头,骄阳似火;地上田野龟裂,稻禾焦枯。后两句由天地返回人间,写面对毒热肆虐、旱情如虎的灾害,农夫百姓与公子王孙之间,竟是迥然不同的感情反映和生活状态:前者眼见稻禾枯死,心急如焚;而后者则逍遥自在,摇扇纳凉。《水浒传》转述此诗,既揭露了北宋王朝阶级矛盾的对立与激化,又为官逼民反的侠士好汉聚义水泊梁山,做了很好的铺垫。

当然,更多写炎夏之诗,不一定关涉社会不公的内容,而是吟咏酷暑对人的心情和生活、对大自然生态,产生怎样的危害和影响。杜甫《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开头几句,可谓将这点刻画得淋漓尽致:

大暑运金气,荆扬不知秋。

林下有塌翼,水中无行舟。

千室但扫地,闭关人事休。

此诗写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诗人从云安(今重庆云阳)漂泊到夔州(今重庆奉节),人生地不熟,又遇酷暑煎熬,乃向舅父之子崔评事诉说蜀中大旱苦况。诗作描述烈日如火炉,大地似蒸笼,不仅鸟躲入林荫不敢飞翔,河流也不见舟楫行驶,人们只能困守家中,无法外出忙碌。杜甫确乃大手笔,寥寥几句,便勾画出大暑毒热之下,万物难以喘息、世界近于死寂的境况。

杜甫还有两首写夏天的诗《夏日叹》和《夏夜叹》,其前诗有句云:“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此诗写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时值夏季,关中一带赤日炎炎,久旱无雨,造成鸟死鱼涸、大量饥民流离失所的情况。杜甫秉笔直书,诗作对大旱之灾作真实描绘,不愧为“史诗”也。

在写炎夏炽热的诗篇中,孔子四十七代孙、宋代诗人孔平仲的《大暑》,似也发着四十摄氏度以上的高烧,让你觉得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被开水烫过:

泽国已炎暑,夏天仍永朝。

炙床炉焰炽,薰野水波摇。

飞鸟不敢度,鸣蝉应自焦。

可怜花叶好,憔悴苦霜凋。

水乡泽国最热之时,夏天却霸座永不退场;炽热睡床如炉火烘烤,熏蒸的野外似沸水波摇;飞鸟不敢翱翔于天空,鸣蝉已晒近焦枯;可怜花木枝叶虽在,憔悴耷拉如霜打般凋残。从地点到时间、从室内到野外、从天上飞的到地上长的,诗人一一检视描绘之物的生存状态,将整个天地间如桑拿蒸笼般的酷热,及酷热对万物的笼罩与影响,在寥寥四十字之内,刻画得让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实非一般手笔。

(钱念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