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暑日,热浪滔滔,铺天盖地,万类难逃。外在气温居高不下,不仅让人身体难以承受、苦不堪言,更引起人心理烦闷不堪、焦躁难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正言此意。
不过,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自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办法。除了可用种种物理方法降温纳凉以外,先贤早就发现,心理调节,或曰保持一份宁静的心情,也可筑起一排颇有隔热功能的幕墙,抵御外界那气势汹汹的热浪。白居易的佳作《苦热题恒寂师禅室》即言此幕墙的作用: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人人疯狂逃避酷暑,恒寂法师却稳坐禅房;禅室虽异常闷热,禅师心静即自感身凉。在白居易看来,屏蔽外界的纷扰,保持内心的宁静,可以让你身处苦热之中,却有凉爽之感,也是预防和治疗苦热的妙方。俗谚“心静自然凉”,便源出此诗。白居易还有一首写夏天的五言排句《夏日闲放》:时暑不出门,亦无宾客至。静室深下帘,小庭新扫地。褰裳复岸帻,闲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凉一觉睡。午餐何所有,鱼肉一两味。夏服亦无多,蕉纱三五事。资身既给足,长物徒烦费。若比箪瓢人,吾今太富贵。诗中所表现的恬淡自适的心情,正是“心静即身凉”的最好说明,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中国文化里,夏意味着“火”与“热”,几乎就是“凉”与“静”的反义词。而火、热、凉、静,既可由外在客观环境所导致和扩大,也可由人的内在主观心理萌发和升级。
客观与主观、外在与内在,两者既常常交相互感,同频共振;也往往彼此抵触,分道扬镳。《庄子》里说,有个名叫张毅的人,达官富贵之府,县薄小户之门,无不攀缘奔走,结果“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这表明,诸如夏暑之类的“外热”虽要躲避防范,但人主观的“内热”之病也不可忽视,同样需要保持警惕和防治。如果说,人间世事与自然界一样,也有寒暑冷暖和阴晴圆缺,那么,凡尘社会夏季高温的指针,则多在欲望和利益的刻度上摆动。所以,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序》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之谓也。
避夏,尤其是中国文化里的避夏,就包括避开旺盛的欲望之火、躲避不当的逐利之热、规避无尽的攀比之风,从而涤去内心的烦躁郁闷,斥退炎夏带来的暑气蒸腾,获得一段轻松自适、平和宁静的时光。中国文人及禅宗艺术中,注重创造“无上清凉世界”,就是为了“避”这个心中之“夏”,抵御尘世过度的喧嚣与火气,接近老子《道德经》所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境界,得到一种超越普通凉爽的怡然自得的舒适感。宋代诗人唐庚有“小东坡”之称,他的佳作《醉眠》,便颇有几分此类“自在”的意趣: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此诗的诗眼是“世味”一句,正因为诗人对尘世的纷扰和嘈杂,常掩门扉并漠然置之,能够超脱于欲壑难填的苦恼之上,又超越于利益追逐的奔忙之外,才会有“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生命颖悟,才会有“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的潇洒与放达,才会在夏日中不觉得“时光”的难熬,反而能感受到躺在凉席上的舒坦,才会产生“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的陶然自得与幽默调侃。
诗人于炎夏中悟出岁月的悠长和美好,正在于他心中对欲念的过滤和涤荡,走出夏日难熬的尘嚣跑道,拐弯踏上树影婆娑的山野小路,从而品味到契合生命自然的音韵旋律。在群星璀璨的中国文化长廊里,明代的文徵明是个重量级的明星,他不仅绘画和书法出类拔萃,诗文和鉴藏也堪称一流。他是绘画史上画夏景最多的画家之一,其所绘夏日景致,如《真赏斋图》,茂林修竹环绕四周,古松掩映之下,两三间老屋在假山怪石背后有藏有露,其中人物悠闲对谈,尤显超然物外。他所绘真赏斋,乃收藏家华夏的宅院,透显的却是自己的心境——俗世之夏在优雅从容的感怀中,如凉风袭来,暑气顿消。文徵明笔下的夏日景致,许多都有这种以幽静对抗炎热的特征。他画于1539年的《古树茅堂图》,表现夏日闲居品茶之景。其上题诗云:永夏茅堂风日嘉,凉阴寂历树交加。客来解带围新竹。燕起冲帘落晚花。领略清言苍玉麈,破除沉困紫团茶。六街车马尘如海,不到柴桑处士家。
尽管夏日永驻,暑热难当,或曰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六街车马尘如海,不到柴桑处士家”,我自有隔热隔音的“净土”,将滚滚红尘拒之门外,享用一片清凉世界,以安顿身心,修身养性,岂不妙哉。对于这种心情和境界,后来的乾隆似乎也颇欣赏。他在这幅著录于《石渠宝笈》的《古树茅堂图》上御题诗句说:“诛茅结宇绿荫嘉,幽事山中日以加。客到忘言惟对竹,童来携酒便斟花。”诗句隐约流露出乾隆对摆脱俗务、逍遥山林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