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乡所在的村子四周都有防风林,其中,村北的防风林最大,呈三角形。整个村子像一条朝北航行的绿色大船,村北、村南的防风林是船首和船尾,村西、村东的防风林是两边的船弦,村子的房屋则安居在船舱里。这条绿色大船被大片的农田簇拥着,而住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给其带来了勃勃的生机,提供了不竭的动力。
村北的防风林由于村民世代守护,还是原始林状,林木茂密高大、种类丰富,一条百米长的小路从林间穿过通向村外。防风林春夏天青翠欲滴,秋天则五彩斑斓,到了冬天大多数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然而,有一种树却依然展着深绿的阔叶挺立在树林中,霜打不蔫它,北风刮不掉它,大雪也只能压弯压断它的枝条,它就是苦槠树了。
槠树又名大叶橡树,有甜槠、苦槠之分,在我故乡皖南多为苦槠树。苦槠树喜阳,耐干旱、耐贫瘠,不择高山丘陵和盆地,是故乡常见的树种,也是故乡村庄防风林的主要树种,不少村庄至今仍保有大片的天然苦槠林。
农村孩子认识苦槠树是从爬树开始的。苦槠树干通直、树冠浓密,三、四米高内少有侧枝,树皮较粗糙,是孩子们练习爬树和比赛爬树的首选。于是,村北防风林里的那棵大苦槠树干被我和伙伴们爬得溜光,孩子们在攀爬中长了力气、增了胆气、添了志气。
苦槠木坚韧致密,纹理直,富有弹性,耐湿抗腐,是打制农具、家具的上好用材。其实,苦槠树不仅直材难得,弯材亦有大用。生产队做木犁,犁辕像个大问号,需要弯材;而牛轭像弓背,也需要弯材。有时生产队要专门安排社员到山里去砍合适的自然生成的苦槠树弯材。
苦槠树花期一般在5月,10月果子成熟,为褐色坚果,外表与毛栗类似。初冬时节,第一场北风刮过,苦槠果开始从麻球般的果苞里脱落,孩子们便挎着竹篮去林间搜罗。捡回来的苦槠果及时摊开,放在竹匾或竹筛里晾晒,一直暴晒到外壳自然裂开。给苦槠果脱壳的方法有许多,最简单的是用锤子一颗颗地敲开,也有窍门,孩子们会找来一块厚实的木板或家里的切菜板,捧一、二把苦槠果方放在石板上,然后站上去,像玩晃板一样来回碾压,白嫩的苦槠果仁就批量地“生产”出来了,省力又好玩。
苦槠果仁是一味中药。据《本草纲目》记载:储子仁气味苦、涩、平、无毒。主治食之不饥、令人健行、止泄痢、破恶血、止渴。“储子”即槠果。小时候村里的大人小孩出现拉痢疾或腹泻,常用苦槠仁粉冲服治疗,有独特的疗效。
孩子们捡苦槠果,心里惦记的是吃苦槠豆腐。做苦槠豆腐与做家常豆腐差别较大,家常豆腐是自然植物蛋白的凝固物,需要点卤,而苦槠豆腐是自然植物淀粉的糊化胶质,不需要点卤。制作苦槠豆腐虽工艺简单,却是个慢工细活。首先要浸泡脱涩,将剥壳后的苦槠果仁浸泡在水中5~7天,每天更换清水,待不再有黄水浸出后,苦味即基本去除。接下来便是磨浆,那时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石磨,故乡的石磨属拐磨,带拐木把手,由一人坐在磨旁喂料、一人八字步弓腰推磨,比较省力。磨好的粉浆用一块大布兜过滤去渣,然后将滤过的粉浆倒入锅中煮沸,并不断顺时针搅动,以便均匀凝结和防止粘锅。当粉浆完全熟透,凝结成胶状时,便可熄火起锅,盛放在木盆里,待冷却后倒扣取出,切块保存,至此,苦槠豆腐制作大功告成。若将过滤后的苦槠粉浆静置,待其沉淀,撇出上层的清水晾干,即得到苦槠粉,进一步加工可制成苦槠豆腐、苦槠粉丝、苦槠粉皮等。
苦槠豆腐色如琥珀,质地Q弹,散发着天然的香气。“下咽顿消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苦槠豆腐可凉拌、可红烧、可做汤。我喜欢吃妈妈做的红烧苦槠豆腐,有嚼劲,稍黏糊,鲜辣与微涩碰撞出的独特山野风味,令我至今回味无穷。
1981年秋,我离开故乡,但对苦槠豆腐的味觉记忆却一直伴随着我。每次回到故乡,都想着能吃上妈妈做的红烧苦槠豆腐。2020年,妈妈去世了,儿的味觉已成为永远的记忆。好在如今农村电商快速发展,网上一年四季可以买到新鲜苦槠豆腐,城里的皖南土菜馆里,偶尔也能点到苦槠豆腐,也算聊以满足自己的口福吧。
前些年,我去湖南株洲市出差,惊见城市公园和湘江风光带多植苦槠树。当地朋友告诉我,株洲因湘江流经此地,两岸槠树繁茂、沙洲众多而得名。南宋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朱熹在《南岳游山后记略》中有“丙戍至槠洲”的记载。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株萍铁路建成通车,在今株洲设站,仍书写古名“槠洲”,清宣统二年(1910),粤汉铁路株洲至长沙建成通车,改称“株洲车站”,至此后,无论官方或民间,都用“株洲”。槠树能成为一城之名,可见当地百姓对它的深厚喜爱了。
2024年,我在参加芜湖市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举办的“关爱森林活动”时,曾与一位乡土林业专家谈到苦槠树。他告诉我,苦槠树现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其生态效益、经济效益显著:苦槠树叶为厚革质,兼有防风、避火作用,是营造生物防火林带的理想树种;皖南苦槠豆腐已成为“舌尖上的中国”美食,“苦槠+中草药(黄精、七叶一枝花等)”林下复合种植被推广;目前,中国林科院、浙江大学、安徽农科院等正在重点研究苦槠全产业链(育苗→食品→药用)开发利用,东亚地区的日本京都大学、韩国首尔国立大学等也在研究苦槠种群保护与生态功能,呈现出“东亚本土化、中国为主导”的特点。他还告诉我,苦槠分布于长江以南各省区,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被学界称为标志长江南北的“分界树”。
我想,长江南北的“分界树”远非一种,苦槠树能够脱颖而出作为标志树,是既有学术支持更有民意基础的。苦槠树是大自然赐予皖南人民、江南人民的乡土树种,是皖南人民、江南人民引以为傲、世代爱护的乡土树种。
(作者:芜湖市政协 曹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