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丘蛮荒孤独的土墩,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圪蹴在芦絮纷飞的安徽省肥东县陷湖陂西南端,默默地守望着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远古传奇。
大城墩,又名大城孤堆,伫立在被历史遗忘的角落里,一晃就是四五千年。茕茕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里筛下一片片斑驳陆离的漫漶光影。
1956年,安徽省考古队队员的手铲如一把钥匙,打开了大城墩尘封的记忆之门。石斧、石锛、鬲、豆、盉、盆、罐的残片和炼铜渣,次第在文化层的表土中被发掘出来。尤其令考古队员惊喜的是,在墩西坡赭石色的红烧土中赫然发现了稻粒结块。
该稻粒结块现存中国社会科学院,作为国家记忆被永久珍藏。
“天下晏然,民务稼穑。”有了水稻,就有了炊烟的缭绕,就有了文明的营养,就有了节气的分明,就有了庐剧的婉转,就有了门歌的咏叹,就有了诗酒的传承……
可以说,农耕文明的起源,是一撮黝黑的稻粒结块。
酒,粮食之琼浆,五谷之玉液。人类在知晓五谷可食用时,就以其酿成酒醪。“非酒器无以饮酒,饮酒之器大小有度”。早在夏朝以前,酒器业已颇为盛行。中国古代酒器有着不同的形制和用途,如铜器中的罍(音“雷”),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离大城墩遗址咫尺之遥的龙城,曾是某侯国国都,按照宫庭建筑,至今尚存金水河、御水桥、梳妆台等遗址,故名龙城。《江南通志》称:龙城是“汉浚遒县故城也。曹操伐吴重修,亦曰曹城”。
商周的村落,汉代的颓垣,南北朝的墓群……岁月长河脉脉流动,沉淀的是文化的基因和文明的种子。
2007年,大量精美绝伦的青铜器在龙城古墓中被开掘出来。现在,这些文物分别保存于肥东县博物馆和省考古所。
其中,有一尊绿锈斑斑的铜罍,静静地安放在肥东博物馆展厅的醒目位置,吸引了众多关注的目光。
罍,大型盛酒器、礼器和酿酒器皿,流行于商晚期至春秋中期。在《诗经》的美丽篇章中,罍是常见的意象之一。如《国风·周南·卷耳》云: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金罍指的就是青铜罍,“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的意思是说:“我姑且斟满那酒罍,好浇心中长思恋。”
罍是主要用来盛酒的器具,而在村村落落乡民的心目中却是酒杯的代名词。热情好客的他们待客喝酒时,喜欢“炸罍子”,一饮而尽,豪情四溢。
肥东居江淮之间,南北交汇,东西相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面对兵燹烽烟乐天知命,面对干旱洪涝顽强拼搏,肥东人锤炼了豪爽质朴、坚韧不拔的性格。
譬如包拯的“直”:“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先哲有遗训,毋贻来者羞。”
譬如余阙的“节”:“《殷武》诵罙阻,周鲁歌东征。圣哲则有然,我何敢留行。斩牲祀好畤,衅鼓起前旌。野布鱼丽阵,山鸣铙吹声。函关何用塞,受降行已城。路逢故乡人,取书寄东京。寄言东京友,勉树千载名。一身未足惜,妻子非无情。”
直也好,节也罢,这种肥东人倔犟的牛脾气,归根结蒂是一个“忠”字,矢志不渝,宁折不弯,为数千年的编年史注释着刚正与峭直的真谛。
因而,这里的文风,是“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旷达,是“赢得锦囊诗句满,兴来豪饮挥金碗”的奔放,是“劝君更尽一杯酒”的直率,是“罍而歌者”的洒脱,是“一樽还酹江月”的苍凉,就像炊烟下兴之所至的“炸罍子”,绝没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靡丽。
1949年4月23日,当“我军已占领国民党总统府”的捷报传来时,正在肥东瑶岗渡江战役总前委驻地运筹帷幄的陈毅诗兴大发,当即在墙壁上挥洒泼墨:
“旌旗南指大江边,
不尽洪流涌上天。
直下金陵澄六合,
万方争颂换人间。”
这里不仅诞生了脍炙人口的豪放派诗歌,也孕育了丰富多彩、有容乃大的饮食文化。在肥东合蚌路两侧,路东是豆腐圆子,路西是挂面圆子,肥东各地还有糯米圆子、荠菜圆子、胡萝卜圆子等不同风味。
离家十里路,各处各乡风。但一路之隔,为何经纬分明?这还要说到肥东人耳熟能详的江西瓦砾坝。
元朝末年,战乱频仍,兵戈所指,拔地屠城,豫、鲁、皖一带“荒村千里无人烟”。
“湖广填四川,江西补两淮。”明洪武年间,朝廷下令由江西向长江北岸人口稀少的地方移民。其中一路人在江西饶州府鄱阳县瓦砾坝聚集,向江淮之间迁徙。来自江西各地的移民在肥东聚族而居落地生根,也带来了不同的饮食习惯。小小的圆子,见证着各地移民的迥异风俗和深深乡愁。
就像村庄上空的炊烟,袅袅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思绪里。
“涓涓不壅,终为江河。”诗歌与炊烟,如人体血管中的静脉和动脉,一静一动,一张一扬,在世世代代的血液里循环着对这片土地绵绵不绝的爱与恋:
“我姑且斟满那酒罍,好浇心中长思恋。”